它是一条龙,在大地中沉睡。纪元前的人们把它的躯体一段段地抬出土层,让它条石般的皮肤沐浴风露,浸渍光雪。再深厚的土壤也挡不住生命的撩拨,它便摆动身躯破土而出。彼时山河震颤,日月黯淡,千万双如炬的目光聚焦在它初生的鳞甲上。张开双眼,它看到的是:无数的锄头废弃又落下,无数的长矛落下又飞起,欢呼雀跃的人群如决堤般涌来,抚摸它,捶打它,拥抱它。它感到他们的血液正肆无忌惮地冲进它的血管,与它的血液冲撞着、缠绵着、交融着,他们的母亲正在成为它的母亲,他们的命运正与它的命运紧紧相连。它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帮新晋的弟兄,喜欢他们浓郁的激情,喜欢他们敢哭敢笑敢爱敢恨的真性情。它在兄弟们的身上嗅到了同自己一样的气息,骄傲而坦荡。它打定了主意要跟他们一起欢笑、一起哭泣,一起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”,在是世界上最长最早的龙与一群人最初的约定。
它让他们在它的背上搭箭弯弓策马奔腾,燃起长长的狼烟。每次并肩作战后,它的鳞甲总是沐浴在兄弟与敌人的鲜血里。他们越来越强大,他们从未输过,梦想中的万世太平似乎触手可及。
他们是从何时骄纵起来的呢,它问自己。是的,他们太强大了,强大到满世界都找不出对手,并因此获得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海晏河清。可是,它从他们身上却隐隐嗅到了金钱与情欲的异味,并且随着交融的血液扩散到它全身——他们试图用鎏金的鳞甲代替它钢铁的寒光,用婀娜的舞姬代替它严整的军队,把它从触手可及的兄弟变成遥不可及的传说、伟大的面子工程。它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,它想向夜夜笙歌的远方哭诉,想把沉溺在太平迷梦中的兄弟们摇醒,找回他们昔时的孔武有力,昔时的英姿飒爽,昔时的欢笑与泪水,它想念他们每一滴纯粹的鲜血,他们每一场慷慨激昂的战斗,想念它与他们最初的约定……声色犬马的生活终于把人们的身体拖垮,他们便从它的体内抽调鲜血,把它变成一条枯槁的绳索,用它紧紧扼住雄鸡的咽喉,使其在黑暗中踱步不前,慢慢窒息。
骄傲与悲怆融合着的,守护天下的梦想与固步自封的幻想交织出的,大概就是它的味道。从没有一种味道能与全中国的命运联结得如此紧密。盛世治世,它是首先被提及的工事,黑云蔽日时,它又是首当其冲的堡垒,在经历了进取、骄纵、恣情、失落后,它的身躯终于也同中国文化斑驳地被黄沙掩埋,回到了原点。然而……
然而,它又一次睁开了双眼,它感到更新鲜、更蓬勃的血液正注入它的体内,它又一次见到了它的兄弟姐妹——带着与他们先民同种同源的进取与激情,还有他们祖先远远不及的定力与坚忍。它笑了。那是我的坚忍,它想,那是我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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